《里斯本丸沉没》:让沉没82年的历史不再沉默|天府周末·文化潮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电影海报
川观新闻记者 余如波
随着电影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上映,一段沉没82年之久的历史终于不再沉默。
10年前,位于浙江东极岛海域的沉船“里斯本丸”号,引起了川籍知名电影人方励的好奇。从2016年开始搜寻残骸,直至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上映,8年来,方励在人力设备投入、当事人寻访、电影拍摄制作等方面投入难以想象的精力和资金,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可谓“倾家荡产”。
9月6日上映以来,这部看起来没什么“卖相”的纪录电影,意外收获了观众和业界的口碑,其在豆瓣、猫眼、淘票票等平台的评分均超过9分,成为今年截至目前评分最高的国产院线电影。尽管截至记者发稿时,该片票房距离能够收回成本的1.5亿元的零头都相去甚远,作为该片制片人、导演的方励却表示,自己决定拍这部电影时,就没想过商业回报的问题。
“我特别感谢历史给了我一个机会,让我填补了一段历史的空白。”方励觉得,似乎命中注定该自己上场:谁让他又有能力找到残骸,又具备做电影的经验?“如果我不干这件事,就对不起这段历史。”
参与救援的东极岛渔民林阿根(中)及其子与方励(右)合影
“本片完全基于历史事实”
很多电影会在片头注明“本故事纯属虚构”“如有雷同,实属巧合”的字样,而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标注的则是“本片完全基于历史事实”。
这部电影讲述的,是一段过去鲜为人知的惨烈历史。
1942年10月,日军征用“里斯本丸”号客货船押运1800多名英军战俘从香港返回日本,途经舟山附近海域被美军击中,843名英俘遇难,384名英俘被当地渔民舍命救起,英军官兵和英国政府对此深表感激。
2014年,方励与韩寒在东极岛上拍摄电影《后会无期》,听说了里斯本丸号的故事。韩寒把它写成了《后会无期》主题曲的歌词:“当一艘船沉入海底,当一个人成了谜。”长期从事地球探测和海洋调查技术装备的系统集成、研发制造工作的方励则出于好奇,带领团队在2016年展开勘测工作,精确定位了沉船位置,并通过技术手段确认其为“里斯本丸”号残骸。
很快他又得知,当时确定仍然在世的两位“里斯本丸”号事件见证者,东极岛的林阿根老先生和英国老兵丹尼斯·莫利,都已经90多岁高龄。“因为我是做电影的,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人证很可能马上就没了。”方励认为,“人证”和“物证”都需要抢救,于是他在2018年开始了寻访。
在英国的第一个星期,方励和团队成员就听说了无数让人心碎的故事。有些家族墓地的墓碑上只有爷爷的名字,没有骸骨或骨灰;有些墓碑只在底部刻着一行字,猜测这个士兵“可能被淹死了”;有人生前一直珍藏着哥哥的来信,信中将母亲和家人托付给当时还不到5岁的弟弟……
这些故事,给方励带来了巨大的情感冲击。“里斯本丸”号事件一共涉及1816个英国战俘家庭、255个中国渔民家庭,如果只采访其中的几个、十几个家庭,方励觉得不甘心。“还有更多人在哪里?”他花费200多万元人民币,在英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《星期日泰晤士报》《卫报》《每日电讯版》连续刊登整版广告,寻找“里斯本丸”号涉事英军战俘及其后人。
BBC(英国广播公司)也把方励请到直播间做采访,产生了极大的反响。后来,陆续有380多位亲历者的后代主动同他们取得联系。让方励尤其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,其中包括丹尼斯·莫利之外另一位被中国渔民救起的英军战俘幸存者——住在加拿大中部山区的威廉·班尼菲尔德。
英军战俘幸存者威廉·班尼菲尔德(左)与方励对话
“他们都很爱我,我也很爱他们”
2018、2019连续两年,方励主要的工作就是“抢救式采访”。很多经历过“里斯本丸”号事件的战俘幸存者,往往患有严重的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,或者由于年事已高而对当年的经历印象模糊。方励要攻克的第一个难关,往往是打开对方的心扉,帮助其寻回失落的记忆。
丹尼斯·莫利便是如此。他的女儿在方励第一次采访之前,从来不知道爸爸经历了什么,莫利一个字都没给家人提过。“一开始他特别不想谈,太痛苦,都是噩梦,不想回忆。”方励并没有一上来就谈“里斯本丸”号,而是从他参加香港保卫战的经历循序渐进,“最后越讲越激动,他信任你,愿意开口跟你讲,一下子话匣子就打开了,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。”
前往拜访威廉·班尼菲尔德时,摄制组提前一天去做预采,随后便打电话告诉方励要有思想准备,老人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“我比较反对用传统的新闻调查的方式去冷冰冰地提问,尤其老年人,当你形而上地去提关于战争、关于‘里斯本丸’号的问题,他来不及组织语言,来不及回应。”
方励的经验是,青春的记忆是永恒的,是最容易点燃对方的。“我跟他聊他有多帅,跟年长的人,聊初恋、聊青春是最开心的。”接着,方励问他在军队是什么职位,得知他负责操作马克沁重机枪,机警地抛出一个关键问题:马克沁是水冷机枪,枪管打红了没水怎么办?对方一下就乐了:“We pee(我们撒尿)!”老爷子一下就回忆起来了,滔滔不绝讲了很久。
那两年采访英军战俘家庭时,方励备有一本工作手册,手册第一页就是“里斯本丸”号的海底声呐影像。“很多英军战俘的子女这么多年不知道自己爸爸在哪里。当我打开手册,他们看到‘里斯本丸’号,看到这可能就是爸爸灵魂安息的地方,简直太震撼了,这个话题一下就打开了。”
方励并不是一个冷峻的旁观者,在他看来,这些访谈不是传统的采访,自己从来没有预设问题,而是像一个朋友走进他们的亲人,走进他们的历史。“所以当他们看到一个中国人,完完全全跟他们同频共振,跟他们共情,慢慢地就会什么都告诉你。”如今,他采访过的很多舟山渔民的家庭、英军战俘的家庭,都拿方励当亲戚,“他们都很爱我,我也很爱他们。”
英军战俘幸存者丹尼斯·莫利(左)接受方励采访
“作为今天的中国人,不能没有态度”
一开始,方励计划做一部电视纪录片,用访谈的形式呈现即可。随着素材不断累积,他觉得有必要让更多人知道“里斯本丸”号的故事。正如同名电影让泰坦尼克号天下皆知,大银幕成为他的不二之选。
他的确考虑过拍一部《泰坦尼克号》《敦刻尔克》这样的商业电影,但20多年的编剧经验告诉他,无论怎么编都无法超越“真实”。“‘里斯本丸’号的很多故事,编剧坐在家里是想不出来的,我觉得特别珍贵,因为它真实、有名有姓,而且穿越了历史。我们见到的人,他们的口述、他们的情感都是当代的,是离我们很近的、真实的情感,而不是传说。”
方励认为,如果是虚构的剧情片,无论演员演技再好,它也是想象中的。“所以在这个阶段,我根本不去考虑虚构,起码是五六年以后才会考虑。我觉得还是把真实的人、真实的情感带到大家面前。”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最终呈现为一部“documentary feature film”,即“纪录的剧情片”。其主线是从香港陷落、英国守军投降,到运送战俘的“里斯本丸”号中弹沉没,战俘奋力逃生又被抓走。其中穿插了这些英军战俘的爱情、家庭、亲子关系等细节,包括很多军人最后一眼看见自己的战友是什么状态,“都是碎片式的,但非常珍贵,特别触动我们。”
一些观众觉得,这种碎片式的呈现,似乎使得影片主题不够聚焦。“从剪辑来讲,影片重点呈现了两位幸存者的故事。但除此之外要有数字,要有群体,才能够真实地呈现战争带来的灾难。”方励认为,光有两三个主角是不行的,观众看不到那么多战俘家庭的心碎,看不到战争给这些家庭带来的突然的变故。“电影一定要有形象,才能够更有力量,如果用两三个主角把它串起来,可能比较戏剧化,但没有那么丰富,也没有那么独特。”
与许多纪录电影不同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有一些似乎“不太客观”的视角,例如方励出镜采访、录制原声旁白,乃至几处比较强烈的情绪表达。“其实纪录片不应该有太多的主观表达,我在剪辑的时候纠结了很长时间,最后意识到自己作为今天的中国人,不能没有态度,不可能没有本能的反应。”方励掂量再三,尽可能让自己不煽情,但是仍有不经意的流露。
英军战俘后人与参与救援的东极岛渔民林阿根(右三)交流
“把这些珍贵的史料收集下来”
影片收尾部分,14位“里斯本丸号”遇难英军战俘子女及家属来到东极岛海域沉船现场,参加“Say Goodbye to Dad 与父亲的最后告别”活动。
那天是2019年10月20日。两个多月前,方励在英国与3位遇难战俘的子女交流时突然被触动,意识到他们或许也将不久于人世,而他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的爸爸回家。当场他便说,我想带你们去中国,在离你们爸爸30米的地方,向你们的爸爸说再见——因为沉船的深度是30米。
几位老人当场就泪流满面。方励策划并资助了这项活动。10月20日中午,搭载着英军战俘子女的船只抵达“里斯本丸”号沉船海域,当技术团队以侧扫声呐进行扫测,船上的大屏幕实时显示出“里斯本丸”号沉船海底图像时,这些等待了77年的子女们终于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最后位置。在距离父亲30米的海面上,他们洒下了无数白玫瑰花瓣,很多人泣不成声。
午后,一行人登上东极岛,摄制组邀请唯一健在的参与救援的渔民、95岁高龄的林阿根与战俘子女们交流。后者纷纷与林阿根握手,不断说着“thank you very much”(非常感谢)。“即便你们今天去东极岛,问当地渔民当年发生的事,他们都没有太当回事,没觉得自己有多英雄。”方励说,其中有一位当年的翻译曾经带领3名英军,历经艰险穿越日军封锁线,他的儿子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,“我爸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,就做了他该做的事。”
这是在抓住历史的“尾巴”之外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的另一个价值。“当我们没有开始进行调查,没有把相关的人链接起来的时候,他们是分散的,彼此没有往来,彼此不知道对方在哪里。”方励表示,电影的一个副产品,就是把大量今天仍然在世的人链接起来,包括舟山渔民及其后代,以及英国、加拿大相关历史当事人及其后代,这是非常宝贵的历史价值。
电影之外,故事仍然在延续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杀青之后,方励的工作并没有停下。目前寻获的380多位亲历者后代中,他们只采访了130多人,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所使用的素材,在他们采集的素材中占比不到20%。“2019年11月,我们留了两台摄影机在伦敦,招募了5个学电影的中国留学生,支付劳务费请他们帮我们采访,把这些珍贵的史料收集下来。”(片方供图)
来源:川观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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